“玳玳河”还是“澹台湖”?
——浅议地名中的同音白字现象
蔡 佞
苏州葑门外的宝带桥是全国有名的古桥,然而宝带桥所在位置的记载却各有不同。我们梳理大致有两种说法:一说桥在京杭运河西侧澹台湖口,持此说法的如《辞海1999版》、《中国地名词典》、《吴县志》、《吴县地名录》等。另一种记载更加详细,说桥跨澹台湖口玳玳河上,如《中国名胜词典》p267、茅以升《中国名桥》、《中国文化知识读本宝带桥》等持此说法。
为了弄清孰是孰非,我们查阅了各类方志、笔记等古籍,实地走访周边土著居民进行了调查核实。《洪武苏州府志》卷六“宝带桥去郡城十五里,正舟车往来之冲。桥界澹台湖”。《正德姑苏志》卷十九、《隆庆长洲县志》卷十二“宝带桥,去郡城十五里,跨澹台湖”。《民国吴县志》卷二十“澹台湖…西界太湖,东过宝带桥入运河”。无一例外,历代志书都只记澹台湖。我们再次检索了古代志书和当代方志、地名录,但都没有玳玳河的名称著录。唯独在一张1855年《苏州府河道图》上可见宝带桥以西水面注记为“代代河”,或许这就是“玳玳河”名称的来源。经过实地走访,我们听到当地人称呼宝带桥西侧水面为“代代河”(方言读音),但是说不清该怎么写。苏州方言里“河、湖”不分都读ɦəu223,“澹台”两字方音正读如“代代dE22dE44”!豁然开朗,原来“代代河、玳玳河”就是“澹台湖”的方言记音字。一些民间出版物用字不规范,写方言同音字,故而出现了“澹台”、“代代”两个异名,有些不明就里的著者看到这两个不同名字的记载后,把它们杂糅在一起,写成了“澹台湖口玳玳河”。
在地名规范化之前,百姓甚至官方很多时候对于小地名用字不甚讲究,往往就是写个同音字。一方面原因是图省事,用常用字、笔画少的字代替生僻字、笔画多的字。一方面是方言的影响。更可能是因为小地名缺少历史记载,很多只是口耳相传,时间久了本地人也说不清该怎么写。这类现象在上述《苏州府河道图》上比比皆是。例如把太湖、石湖、沙湖、阳澄湖写成太河、石河、金鸡河、阳澄河,是因为苏州方言里“河湖”不分。把胥口、黄埭、木渎、甘露镇、灵岩山、盛泽荡写成水口、王代、木铎、乾路镇、林岩山、曹宅荡是因为方言同音,同音字又比较简单易写。
地名写同音白字现象不仅古代有,当代也十分常见。甚至一些同音字写进了“标准地名”,人为加以固定强化,可谓是香火赶出了和尚,鸠占鹊巢。地名写同音字不但割裂了地名的历史传承、模糊了名字的词源理据,也给使用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和麻烦。因此,我们觉得有必要关注这类现象,防止同音白字在标准地名中扩大化。
蠡塘是苏州城北一条主要河道,呈西北-东南走向,一头在蠡口汇元和塘,南端在跨塘接娄江,中段跨越阳澄湖。宋范成大《吴郡志》卷八记载:“蠡口,在齐门之北。又有蠡塘,在娄门之东。相传鸱夷子乘扁舟下五湖,潜过此以出招大夫种,因以名之。”明《长洲县志》卷二有“蠡塘河”。蠡塘因范蠡得名。但如今很多记载都写成里塘,《苏州河道志》p83写“里塘河”,《陆慕镇志》写“里塘村”。里塘之名无法与得名源头相联系,地名上承载的千年历史就此消失。又如跨塘地区今有“古楼新村”,原有“古楼村”,实际上本字当写成“古溇”。《民国吴县志》卷廿三上:西廿二都2图,有地名“古溇上”。1960年3月,古楼大队正是以所在地古溇上自然村名字命名的。当时因为写成了同音字,“古楼”这个名字反倒在历次地名整理规范中变成了标准地名,并一直沿用到今拆迁小区“古楼新村”里。“溇”是苏州东南部一带土语词,相当于通语的“沟”。城区和近郊口语里“溇”早已被“沟”取代,目前仅固定在农村地名中。由于方言词义的磨损,当地居民也不清楚“溇”为何义,于是根据读音写个同音字就很自然了。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,通过检索《苏州市地名录》、《吴县地名录》中标准地名可以发现,有些地名从字面上无法了解或可能曲解词义和得名理据。比如城区的宜多宾巷、李继宗巷、乐将武桥、肖堡场、管弄堂、苏安浜、摇船头,城郊的月子浜、苏来浜、字号街、秉常里、花出里、支英桥、对方桥、潘蝴蝶、稿上、占上、瑶盛、摆宴头等等。对照民国《吴县志》我们可以订正上述同音、近音字,使得词义明晰,理据豁然:麋都兵巷、郦季子巷、乐姐姆桥、萧浜场、官弄、苏巷浜、姚潭头、学子浜、做篮浜、寺下街、兵场里、虾辙里、支硎桥、碓坊桥、潘河头、峧上、砖场、摇城、北堰田。
目前同音字地名占有一定比例,这是历代积累的结果。比如宋代的道堂巷、板寮巷、打急路桥,清代方志里已经变成了陶唐巷、瓣莲巷、倒吉利桥。孔夫子巷、船场巷、大树巷在清代变成了孔副使巷、善长巷、大儒巷。有些地名写成同音字后今人已经不容易了解词源和本义了。比如阊门外的童梓门,看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。童梓门是阊门外瓮城南北侧的两个门洞,童梓是何义?天平山附近也有个童梓门,说明在某一时间段“童梓”应该是个比较常用的词,否则不会在地名里重复出现。碰到这类问题,最好的办法还是求诸历史记载。明《吴邑志》卷十二:北马头,在南洞子门。此处有官厅,使臣往来,泊舟之所尤为繁盛。原来“童梓门”就是口语“洞子门”的方言同音字,洞子即指门洞。明朝苏州话有个特点,喜欢在名词后加“子”尾,比如塔、潭、湾、红杏当时分别叫做塔子、潭子、湾子、红杏子,今地名仍有石塔子巷、白塔子桥、潭子里、潭子泾、南湾子、红杏子桥。
随着城市的发展,原本小街小巷被马路取代,原本消失的地名用在原址周边新实体上是个很好的策略,该做法有效地保护了地名历史文化。我们在地名规划时应该注意避免滥用同音字的问题。例如在苏州城北的苏锦地区,我们初步考察就发现有河谷街、总官堂、河界桥、一埂上等同音字地名。苏州城北为水网平原,不存在河谷。应当为河角,原指河边的小村落。总官当是总管之误,指江南的金元七(人名)总管信仰。太湖周边多总管庙、总管祠之类的道观。“埂”吴方言指河埂,即河堤、土岸。前面多加上姓氏组成自然村名,显然“一”不是姓氏。查旧志,乃是叶埂上之误。“一、叶”都是入声字,方言音近。在规范地名时不能仅根据读音或当地百姓的俗写随便记录,把讹误定为标准。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和不了解情况,把原本书写正确的地名规范成“白字地名”。我想在规划、规范地名时应该请熟悉当地历史文化、懂语言文字的人把好关,可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(比如新做门牌时、或旧名移用时)尽量纠正既成事实的同音字地名,并杜绝新的同音字地名出现在标准地名中。